旧年夏至

所幸不过是,寻常人间事

【觉醒年代】恰是少年时(22)

活报剧的第一场演出安排在一个雨后的清晨。校园里,剧台早就被布置起来,空气里还带着些泥土的腥气,莺啼声里,烟柳竹枝茵茵澄碧。剧台前师生往往来来,偶有学生一时心念起,携几枝武陵色踏兴而来,实在相映成趣,当真是青春时节,好一派物华初新。

趁台下还没坐定,学生们向前来观看的先生们一一问好,中夏领着同学们特地找到了守常先生和师母,深深弯腰鞠躬,谢了他们多日来的关照。

守常先生拉过师母的手,抖着胡子呵呵笑着说:“姐,这些孩子最做不得假,他们觉得你当得起,你就收下他们的心意吧。”

师母听这话也不再推脱了,拉住面前学生的手拍了又拍,笑得赧然却可亲:“你们都是好孩子,有空了常去家里坐!你们先生喜欢你们去和他聊聊天,我也喜欢家里热闹!”

学生们也自不客气,七嘴八舌笑闹一处:“好嘞!到时候师母别嫌我们烦才好呢!”


时间紧迫,不多时便要开演,于是大家跟先生们致了意一哄而散。

书宁推着世炎和中夏往台上走,试图逃过他们不住的嘱托,“知道啦,快快去吧,你们演好活报剧,我们在台下给你们加油!”

世炎明白她话里有话,哈哈笑了起来,也不知从谁那里讨来的桃花枝一股脑塞给她,“好嘞,你把花儿替我收好了!”


《复王敬轩书》发表以后,本就在青年学子中掀起了一股热//潮,又因着读书//会和守常先生在学校的宣传,不光文科的学生和先生们前来捧场,竟还有许多理科的学生闻声而来,他们三两相聚,热烈地发表着见解,书宁举目四顾,只看见台下白色的长衫挤挤挨挨,已然座无虚席。

回头却见乔年已寻了位子坐下,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书宁和乔年年纪相仿,行动常在一处,她认识的乔年从来随遇而安,人群中最是知足常乐,未语先笑;连在上海时衣食无着的日子里,他也总是弯起一双眼,捧着硬邦邦的饼子吃得津津有味,朝愣神看着他的延年仰起头笑说一句:“哥你别愁,这些已经都很好啦。”总惹得延年摇着头无奈地一笑。

但现在他却忽然一改平日的跳脱,只将手撑在座位上,轻轻晃动着双腿,微微颔首,显得心事重重。


书宁见此走过去,把世炎塞给她的桃树枝条横在他眼前晃了晃,笑道:“怎么?少年人,又发伤春之幽情?”

乔年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,拍拍身边空出的位子,示意她坐下,抿起嘴笑了笑:“我没事。”

书宁顺着他些许落寞的眼神看过去,只见不远的高台上,大家已然彼此就位,同学们拿着各式的道具藏在几扇屏风后面,只等锣鼓声响,便引得好戏上演

——细细数来,一时间倒只余下他俩无事可做,只能按中夏说的“当个好观众”。


原来是这样。


应该说早在刚认识陈家兄弟时,书宁就明了了乔年的所想。

陈//延年年少早作担当,仿佛自来处便是山河作//骨,胸中丘壑满腔。既别南水关,千百里风霜路遥长,行有山穷水尽,单薄衣衫下始终挺立脊梁。

数岁漂泊,南北辗转,寻不至日暮乡关何处的时岁里,于陈乔年,他是相依为命的兄长,是他身前屹立不倒的城墙,亦是他经年沿途的航//向。

江海未曾争先,但争滔滔不绝。

他是陈乔年努力长成的模样。


这些话乔年从不言语,书宁却亦能揣度一二。此情此景,对于心觉自己不如其他人作出贡献的乔年来说,失落之意便大可以理解了。

书宁沉默半晌,终于还是开口道:“乔年,都说旁观者清,那你知道我怎么看吗?”

乔年偏过头来,说话时露出两颗虎牙:“那你说。”

“我能看得清,总有一天,你可以像延年哥一样独当一面,他一直都很相信。”

乔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,好像真的听进了心里,他看着书宁笑了起来:

“书宁,我也相信。”


演出进行得很顺利,柳眉近些天来渐入佳境,举手投足间全然再不羞怯,她穿上那身马褂,贴上标志性的胡子,长长的辫子在身后甩了又甩,活脱脱一副守//旧//派固执己见之态,惟妙惟肖的模样引来台下阵阵哄笑。

嘈杂喧嚷里,延年从人群中站起,迎着天光,昂然登上高台。

延年平日里少穿西装,这日一身从胡适先生那里借来的衣服,倒意外的合身,整个人笔直挺拔,神采奕奕,一字一句仿佛都有让人深深思考的魔力。

他对“王敬轩”应付自如,步步紧逼,挥洒天地间,眸中光华愈发坚定从容。

窸窣的说话声渐渐消失,剧场里不知何时变得安静,只余下陈延年声声辩白。

那声音声如洪钟,掷地有声,甚至有一刻,台下的观众恍然觉得,那并不只是一个新文化青年孤独的独白,而是千万新文化者在为之唱和——

任有畏途巉岩,百步九折,然新青年者,移山填海不易其志,势要这混沌世间,一唱天下皆白。


到最后,他高声侃侃:

“先生不愿舍弃//旧//学本是先生的自//由,但记者要奉劝先生一句,新学先生不喜,旧//学先生不精,若先生再下十年功夫,待新青年发行到二十四卷之时,再与记者谈,望记者能刮目相看!”

“否则,记者就将不学无术顽固胡闹八个字赠予先生——”

“生为考语,死作墓铭!”

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杂志,仿佛宣布着翻山越岭的旅人心中不移的真理。


坐在台下的乔年一直沉浸在台上的演绎中,他仰头看着陈延年,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,率先站起来,振臂带头呼喊出声:“生为考语,死作墓铭!生为考语,死作墓铭!”

不由自主,书宁紧跟在他身后站起身,亦同他一起喊道:“生为考语,死作墓铭!”

恍若一石激起千层之浪,本就听得热情澎湃的学子们纷纷高声相应,

“生为考语,死作墓铭!”

“生为考语,死作墓铭!”

……

喧嚣的人声一时间汇成通天的巨浪,久久不曾停息。

仿佛数千年腐朽的石碑在高呼的浪潮中显出裂痕,露出了森森白骨,满目血气,只待人冲出禁锢,换它覆地翻天。


鼎沸人声里,书宁分明看见,陈延年朝这边点了点头,投来了一个满含肯定的眼神。

正挥臂高喊着的乔年正巧同他四目相对,黝黑的眸子一瞬间像被点燃了无尽的星光,他朝延年郑重地挥了挥拳,笑意中仿佛交换了千钧的重量。


仲甫先生坐在台下,抬头望着高台上的陈延年,那个他很久没有认真凝视过的儿子。

他站在高台上,风华正茂,挥斥方遒,向天地间挥洒着他心中的理想和真理,誓要燃烧尽年轻的身躯。

一如二十余年前的自己。

耳边呼喊声震耳欲聋,那声音来自无数个同他儿子一样大的年轻人。而他此刻又无比相信,但凡有此间新青年尚在,世上便无不可能之事。

若知穷途四万八千里,有盘峻山石,前路迢迢,天下无所惧意者,唯有少年心。

于是他随着身边高喊着的年轻人站起身,大笑着鼓起掌来——

为了尚是少年人的他的儿子,也为着这广阔世间,总有少年人不辞前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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